夏洛的网2

　　叶公，男，江苏某镇人，自幼随父母入住京城，好诗文，长相还算过得去。
　　彼时皇帝糊涂，只好肌肉男，凡试场春风得意者皆体操、技巧或健美运动员。叶公16岁起应试，屡试不中，每次都倒在体检关口上，考官嫌他一身肋骨，动则气急，按当时标准不堪官场重用，因此懒得阅他卷子。如此八年，八股做得都好，却无一次进得秀才榜。隔壁王婆承包的健美俱乐部几次劝他入会，叶公不是不动心的，无奈他有难言之隐，无法健身。
　　原来当年刚进京城时，叶公发过几年哮喘，情状极其可怕，只要他放声一笑，便喘如死牛。当时京城还没放开汽车牌照，空气尚可，也不大见城市绿化，故此病可疑，四处求治，医生都说病因不详。八岁那年，病势渐重，叶父心疼独子，斥一两银子，去医托手里买到城东“赛华佗”王大夫的专家门诊号求治。
　　王大夫望闻问切一番，说叶公这孩子禀赋奇特，天资聪慧却独藏命门于肺腧，哮喘不断发作实为受惊吓过度伤到命门罢了。叶父大喜，急求药方。“赛华佗”说先得找到惊吓原因，请叶公向一特别之人自述受惊原因一遍，得到此人安抚，是为药引，再每日吞下一服药，前后一年，可治，之前不能再笑，免引发急症，有性命之虞。叶公之父乃专替当今圣庙塑像的高级技师，原非寻常之辈，闻听此言蹊跷，急问如何寻找受惊原因，应向何人倾诉，药为何物，那“赛华佗”只说此人喜水，其余都是天机，只看这孩子造化如何。然后微笑不语，递过一只信封，又向下一病人招手。
　　父子出得门来，且喜且忧，喜的是终于寻到识病之人，忧的是药引尚不知在何处。只见信封上书：“修身养性，静待君来。见君方拆，否则失效。”叶父知兹事体大，不敢怠慢，将信封装在个锦袋里挂在叶公胸前，须臾不离，从此小心养活叶公，不叫他吃力，凡事又都顺着他，不去批评打骂。叶公之母，原是富家之女，年轻时在庙里烧香，不小心跌在叶父亲怀里，心自一跳，就成了叶父的人。其实家里不满，但叶母年轻，没有当回事，后来才知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妥之处，只是悔之晚矣。自生下这独子后，她每日介只由丫鬟扶着吐吐血，闲时弄线锈花，本不大理叶公，现下听说是“惊症”，更可不理了。
　　叶公不再受惊，病倒渐渐好起来了，性格倒也善良，只是自幼娇纵，身体孱弱罢了。好在皇上待叶父不薄，叶公的童年还算幸福。只有一点，叶公永远都不能笑，有时高兴得嘴痒，也只能牵牵嘴角的肌肉算是笑过。初时难受，久之倒也习惯了，毕竟治病要紧。此事常人不知，只道叶公性情孤僻，不好接近。
　　次年，“赛华佗”老先生去外省给重病人专家会诊，一路走得太急，马车辕断，老先生滚落山崖一命呜呼，带走了叶公的秘密。
　　叶公天天长大。前面说过，这叶公原是禀赋奇特的孩子，天天拿着信封把玩，渐渐看出名堂来——只要往那信封上哈口气，纸上便隐隐显出一幅动物图样，昂首拧腚，四爪飞扬，图案粗砺却自成雅趣，似曾相识又不能指认。叶公拿去给人看，别人看不见，当他小孩子瞎说。叶公心里惶惑，却知药方的真相在此，不敢怠慢，积极复习迎考之余，纵览群书寻找此画。直觉告诉他，这是一幅古画，于是叶公一天到晚埋在古玩市场，或者翻看皇家图书馆的古画图谱，经久下来，答案没有找到，叶公倒修成了京城里出了名的文物专家，周近几百里有啥古物现身，藏家少不得请叶公过目沽价。
　　所以，叶公第八次科举失败决定不再赶考，转而下海做古玩商时，除了承包健身俱乐部的王婆外，没人感到意外。叶父在和叶母大吵一次后，拿出所有积蓄交给叶公，叶公又添上炒卖古玩积蓄的五百两银子，在西街口开了家古玩店。叶公原是孤僻少言之人，兼天天板着张脸，朋友很少，好在他肚里有本事，又不大算计人，生意还能维持得下去。同年，叶公娶妻叶氏，3年两胎，一双儿女。叶公不近子女，幸叶氏贤良，照顾甚妥。叶氏乃渔家女，暗合“赛华佗”当年“水边居”的话。
　　叶公寻找古图真相之余，不忘挖掘内心的病症，常坐思幼时受惊原因。某日三岁幼女夜尿哭醒，被乳娘打骂，叶氏听见赶紧劝阻，回房犹自埋怨乳娘，叶公从梦中惊醒恍然间激起五岁时记忆，当时正是冬天，叶父在庙里加班，丫鬟回乡下过春节，叶公随母亲睡觉。夜间醒来，叶公腿间冰凉，赶紧将母亲摇醒，求她给自己换裤子，哪知叶母捂鼻子做嫌恶状，翻身继续睡觉。叶公只能爬下床去，自摸裤子胡乱换了，坐在门槛上等父亲回来，天黑且冷，叶公很是害怕。此后不久，哮喘病发。
　　而今既知心病在何处，叶公精神一振，起而绕屋疾走，披衣仰望星空，很觉人生有了指望。回转向叶氏讲述前后经过，指望叶氏之语即那药引，岂料叶氏以为他热病发作，安慰曰：“夫君不苟言笑，自幼体弱，小女子嫁夫随夫，何曾计较。夫君莫非病了？”
　　叶公闻言，知叶氏非梦中之人，不再多话。
　　同年秋天，京城大旱，京西农民打井，不意挖出个古人类遗址，皇家考古学院教授前往进行抢救性发掘，非但清理出一大个村庄遗址，而且断下了时间说它是公元前4、5000年的东西。其时，京城人刚从欧罗巴过来的洋商人处听到“公元”的说法，现在又听说出土了女娲的住处，自然兴奋不已。没几天，盛传其中一间古房的清理出幅蚌壳铺的地坪，人皆不知其意。不久即有考古专家登门，延请叶公前往参谋。
　　叶公弯腰钻入古人居所，只看一眼地坪，头就轰得炸开了。那，不就是“赛华佗”遗留信封上的水印图案？？？

　　过了好久，叶公才醒过神来，把蚌壳拼图细细研读，比起那水印的模糊来，这地坪上的细节一览无疑。叶公突然明白过来此图真意。之后一周，叶公置身书海，不休不眠，写下洋洋洒洒四万余字的考察分析文章，曰：“京郊古人类遗址考。”兼请朝中大员上奏皇上，大意如下：“此拼图出于女娲时代，貌似拙劣，实为先人祭祀之用，从图案细节看，应为世知最早的龙图案。”代奏的官员加上一段：“此龙至今方在京郊现身，可知当今乃盛世。”皇上大悦，又请教其他考古专家，都为叶公的学说所折服，皇上于是在京郊造了祭坛，组织了天祭，重赏了叶公······这些都是后话，和叶公的故事关系其实不大。
　　回身说这叶公，公事办完忙私事，少不得就着地坪上的蚌壳拼图原始龙纹细细考量一翻，甚至趁周近无人时，将心事对着石龙图细说一遍，然无异象发生，叶公大失所望。回家长考，终悟此图只是引子，那“人”只怕不是凡人，而是真龙吧，龙居水中，不正对上“赛华佗”当日之语？
　　借着皇上恩宠，自此以后，叶公从古董商人摇身变成了御用考古专家，专事研究中原龙文化。坊间盛传叶公非但好龙，而且求龙。他勤于收集各种与龙有关的物品和信息，把它们收入皇家龙库，他自己就离开妻子儿女，长年吃住在龙库，与龙相守。只需听说何地神龙显身，叶公必亲往探查，如有龙潭，恨不得亲自跃入，求见一面，为此曾被一条长得三分象龙的鳄鱼咬伤。皇上感动于他的忠心，赏他无数财宝，然而叶公不为金钱所动，所得财宝悉数转赠提供龙信息的人。世人都知叶公好龙，又喜散财，只要有相关信息，一定即时转告他。只有一个人知道叶公好龙的秘密，那人就是叶父，只有他明白叶公一生不能欢笑的痛苦，但他把这秘密深深埋在心里。
　　转眼三年过去，叶公的事业蒸蒸日上，心情却日渐郁闷。眼看世间名水都已走遍，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模糊，他在寻找的真龙却一直没有出现。直到有一天······
　　这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，夜里叶公被人摇醒，睡眼朦胧间发现一条手臂长短的小青龙盘在他的身边。叶公吓了一跳，问你是真的龙吗？小青龙说是的，我从城南1000里外的青龙潭来，那里让我的伙伴住下了，你知道一潭只能住一条龙，现在我只能换个地方住。可是附近能找到的龙潭都住满了，我又渴又累。听说你是世上最懂得龙的人，也许愿意收留我住些时日呢？等我找到住处就走，我会报答你。
　　叶公虽然梦中初醒，却清楚记得自己去过那个青龙潭却没有找到青龙的事，顿时大喜。他的表现远远好于几百年后坊间流传的版本，他把小龙抱到龙库防火用的大水缸里，替小龙洗了个澡，让它干裂的鳞片慢慢恢复了鲜亮的颜色，又把它抱到自己的床上看着它睡着了。叶公发现睡着的小龙有一种健康的美，而且会露出微微的笑，口角还有一条涎水留下，看来小龙真的很累了。就这样小龙睡了三天三夜，叶公寸步不离守在它身旁，不停往它的鳞片上浇水。等到小龙醒过来时，叶公已经累得七荤八素了。
　　小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：“不好意思，我不是一条好龙，因为飞不远我就要喝水。”
　　叶公说：“没关系，龙虽然很自由，却离不开水，你只是格外需要水罢了，算不得不合格。”
　　小龙说：“谢谢，龙界传说你那么喜欢龙，有你特别的私人原因。大家都怕你不是因为爱龙才来找龙，心存顾虑，所以不敢出面见你。龙本来就少有，你自然找不到。今天我亲见了你的好，可知哪怕龙界都有谣言。”
　　叶公说：“此言差矣，我确实是有私心的。”
　　小龙说：“那你说出来，我现在精神好些，或可助你。”
　　叶公把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，这个故事他在心里默念过上千遍，今天说来一切都那么自然。当说到五岁的自己穿着歪歪扭扭的裤子，独自倚在寒风里等待父亲回转，只看到树影上的鸟巢时，他看到小龙流下两滴眼泪。叶公突然发现“赛华佗”说的都是真的，他的心里突然有一样东西断掉，变得很软很软。叶公轻轻打了个寒战。
　　小龙问他：“你怎么啦？”
　　叶公说：“我有点冷。”
　　小龙轻轻飞起来，盘到叶公的肩上。
　　叶公感到一点暖意爬上心头，他说：“谢谢你。”
　　小龙睡着了，没有听见叶公的话。
　　这一夜叶公睡得很塌实，以至醒来时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致命哮喘将来的恐惧了。他只想把小龙留在身边，让它永远不要离开自己。
　　小龙笑笑说：“你那么明白我，自然很高兴和你在一起，不过有一个条件······”
　　叶公迫不及待地说：“我知道你要干净的水，我会天天给你的，我知道你要自由的天，我会把这里的树枝都修剪干净好让你飞。这么多年，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觉不到哮喘发作时将死的恐惧，要知道你是我最后的机会，这么多年来我只找到你这一条龙。你是龙，如果找不到新的龙潭，失去干净水源，你会渴死在路上。仔细想想，哪有比小青龙和叶公更好的搭配？"
　　小龙想了想，没有再提那个条件，就在龙库住下了，有时候它把叶公驮在身上飞到天上去，叶公很喜欢那种自由的感觉。有时侯它帮叶公整理库里的东西，于是叶公明白了很多龙的秘密。叶公本来就是龙研究上无世出的天才，他知道的很多掌故小青龙也没听说过。所以他们过得很快活。小龙建议叶公请妻儿来住一个月，他们三个从来没到过叶公的宝库，这下子乐坏了，两个孩子已经八、九岁，看到叶公都有点生分了，耍起龙剑来却叮当有声。叶氏替叶公洗晒被子，小青龙替她看着院子里的风，不叫它们调皮吹散了被单。叶公负手在看上去热闹，觉得生活从没这么妥当和简单。
　　家里人走后的晚上，小青龙陪着叶公在灯下研究一枚龙砚，它突然对叶公说：“他们玩得这么开心，你为什么不笑一笑呢？他们走了，这里又没人会笑了，没有人笑的世界里我活不长的。这个其实是当初想和你提的条件。”
　　叶公的砚台掉到地上，砸成了碎片。过了很久他说：“我不会笑。”
　　小青龙说：“你已经不怕哮喘了，不是吗？”
　　叶公想想也是，试着咧了咧嘴，却失败了：“你不要逼我。我不会笑，也不想笑。”
　　“为什么会这样？”
　　“如果笑成习惯了，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，我又要发哮喘，那不就死掉了？”
　　这笔帐对小青龙来说太难算了，它只是一愣，没有再说话，低头把桌上的砚台碎片清理掉，去睡觉了。
　　这样过了三天，小青龙起床去喝水，发现门口防火用的大水缸裂了道口子，水全漏完了。小青龙看看叶公，他在睡觉，小青龙就守在叶公旁边，等他醒过来，然后对他说：“水缸裂了。”
　　“知道。”他说。
　　“没有水就得离开，否则我会死的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他说。
　　“是你把缸砸破的么？”
　　“是，”他没有犹豫就答了：“我也不想解释原因。”
　　“明白，那我今天就动身去找龙潭。”它说。
　　他松了一口气，立刻同意了，他说：“一想到你要看笑容，我就被压得透不过气来。从来没有一本史料上说龙需要笑容才能活下去，所以我想世界上一定有不需要笑容的龙，所以我就砸了缸，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。”
　　小龙说：“你蛮可以对我说这些，我会离开，砸缸又是何苦，缸里的小鱼也死了。”
　　他说：“我真的被压得透不过气来，我这辈子也不想笑了，你不明白吗？而且，哪有你这样要这要那的龙？”
　　小青龙没再说什么，它飞走了，去了哪里没人知道。叶公让所有人相信，它离开的原因是他再收留它的话，叶公自己会给压死掉。
　　这天夜里，叶公突然又一次感到病磨的阴影在肺里飘荡，他才想起“赛华佗”留下的信封，赶紧拆开。信纸上的字迹被汗水渍得有点模糊了，可是叶公仍然能分辨那几个大字：“日日对君笑一次，相守一年，病根即除。”叶公觉得“赛华佗”当年赚钱赚疯了，怎么会写下这么要命的方子，明显错了。
　　“横竖不妥，不如由着性子砸了那缸，你知道，我又觅到一条新的小龙，也许它愿意陪我，可解我哮喘之忧，它说它永远不会要我笑的，所以我是真的喜欢它。只是这次要搞个有阀门的缸，那天砸缸时手痛死了。”叶公对叶氏说。
　　这件事传来传去，不知道怎么传成了眼下的“叶公好龙”的故事，而且变成成语写在书上，连英文字典上都有这个成语：叶公好龙就是公开宣称喜欢一样东西，其实心里很怕它（professed love of one what actually fears）。其实叶公怕的不是龙，而是微笑，这件事，没有人真的明白。